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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赵晗 编辑 | 秦旭东
如果一位“北京阿姨”在京有三四套房子,有退休金,孩子出息,她过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答案可能是,她仍旧天天在小区垃圾桶附近捡破烂卖钱,甚至为了捡纸皮和别的大妈打起来。
 
纸皮大战,是北京老宣武区某老旧小区经常上演的一幕。小区每个垃圾桶,基本都被老阿姨们划片承包了。不守规矩的若来淘金,难免打一场。
 
对这些阿姨,土生土长的80后北京大妞菁菁“太了解了”。她爸妈均生在北京,有多套房子。菁菁硕士毕业后几经跳槽,找到心仪工作,年收入大几十万。她追求生活品质,吃穿用度都喜欢用不带大logo的低调小众奢侈品。她妈妈则完全不同,“一花钱就有罪恶感”。
 
周日早上,睡到自然醒的菁菁打车到三里屯,和发小薇薇相约在咖啡馆,吃brunch,人均一百多块。薇薇硕士留学归来,在喜欢的公司上班,同样生活优渥。菁菁点了杯七八十块的单品咖啡,呷了一口,努力去捕捉其中桃子的香气。“我妈要是看到咱俩花这么多钱喝杯咖啡,肯定会说咱俩造孽。”菁菁对薇薇说。
 
 
“为什么你妈条件这么好,却虐待自己?”
 
菁菁首先吐槽。不久前的雾霾天,年近七十的妈妈要穿越京城办事,嫌地铁贵,执意搭公交,单程倒来倒去两个半小时。菁菁的网约车账户余额不少,不忍妈妈折腾,就拿起手机要叫车。与往常一样,老人死活不同意。拿老年证可以免费坐车,在公交车抢上抢下和占座方面,她已很有经验。
 
“我妈也这样,她的信条是:能苦着自己的,就绝不花钱享受服务。”薇薇说。她妈妈也绝不打车,无论是数九寒天还是夏日炎炎。一个三伏天,薇薇从地铁站打车和爸妈回家,花了17块,妈妈唠叨一路,“这个钱花得太冤了”。
 
薇薇请小时工做家务,妈妈像防贼一样在旁边看着。无论小时工多么卖力,在老人眼里都是偷懒,“这钱花得不值!还不如给我,我给你干呢”。至于洗碗机、吸尘器、厨余粉碎机等年轻人深爱的家居用品,薇薇妈一律不接受。她坚持能自己干的事情,就不要花钱用机器或者请人。
 
家里的车,多半像是摆设。因为一上车老人就觉得心慌,一加油就焦虑,总觉得自己坐车去办的这点事,“不值这个油钱”。
 
除了不开车不打车,还不能出去吃饭,一出去吃就闹别扭。妈妈的目光总集中在价格而不是食物味道上,对一道菜的唯一评价标准是“值不值”,口头禅是“我可不吃”。刚点了两个菜,薇薇妈就急赤白脸了,“不要了,不要了,点那么多吃不了”。薇薇很郁闷,即便那些自己觉得好吃,点评都是五星的餐馆,妈妈吃后也总是一脸怨气:“不好吃!瞎花钱!”看到别的餐桌剩饭很多,有的几乎没动过,老人难以克制冲动。要不是薇薇拦着,她不介意把四周桌上没怎么动过的菜都打包带走。
 
 
薇薇周末和老公回娘家,妈妈常常端上吃了好几天、已经反复加热的剩菜。有一次,薇薇发现两周前打包的食物,虽然已经面目全非,妈妈又给端上桌了。妈妈自己做的话,通常是一碗炸得齁咸的酱,一家人煮一锅面条就着吃。
 
虽然都有高血压,但咸菜依旧是薇薇妈和菁菁妈的挚爱。隔三差五,她们就会花几块钱买个大芥菜疙瘩,放酱油和盐炒一大盆咸菜丝,自己留一罐子,其他的装进罐子,和街坊四邻的老姐妹们分享。这些老阿姨们,也多是因早年拆迁分房,人人家里好几套,独生子女住一套,租几套,再加上退休金,说财务自由也绝对不为过。
 
薇薇妈还舍不得扔长了霉斑的面包和馒头,把发霉的部分抠了,接着吃。薇薇纳闷,“天天转发食物相克的养生文章,怎么真的跟她讲科学,就是不听呢”。她反复劝阻:“没发霉的也布满菌丝了,可能中毒!致癌!”妈妈就回一句:“不能浪费粮食!”粥馊了,什么东西长毛了,老人还有一个理论:“吃了这些,破破肚,拉拉稀,正好去火减肥了。”有一次,薇薇把长了霉点的面包整个扔了,妈妈又从垃圾桶里捡了回来,偷偷摸摸吃。
 
菁菁和薇薇的父母家,虽然房子面积不小,但共同的特点是“乱”,囤货无数。冰箱里存的“僵尸肉”,能从年头吃到年尾。两位妈妈都没有收纳的概念和习惯,更别提什么“断舍离”了。同一功能的物品会有十几样到上百样,每一样的质量都不高,用薇薇妈的话讲:“断不了!舍不了!”她们最不能接受孩子花钱买礼物,分明是好东西,却百般挑剔,索要来发票,一边感慨“太不值了”,一边琢磨着怎么去退货。
 
两位老人背景非常相似:她们的父母1949年后从外地来京当工人,她们出生后不久就赶上三年困难时期,上小学不久又赶上“文革”。七十年代初,因政策改变突然有机会读了一两年高中,又突然因政策变化而终止,改去插队。几年后返城,大部分人被分配到工厂或国营单位。恢复高考时,很多人已经工作,指着每月二三十元工资帮补家用,也就断了读大学的念想。
 
 
与儿女这一代不同,“单位”曾是她们唯一的归宿,提供从生老病死到衣食住行的全方位保障。一辈子通常只干一种工作,生活中少有选择,尽管后来很多人下岗,但她们还是喜欢“铁饭碗”。薇薇妈总希望女儿能够进机关或国企——这些才算“正经单位”,或至少照这标准找个老公,但薇薇自有打算。这成为母女间日常争执的重要话题之一。
 
争执之二是,要不要每次住酒店都把一次性卫浴用品拿回家。从酒店拿回来的各种小梳子,家里快有半百把,酒店拖鞋一大摞。早市上几块钱一大包的那种叉子勺子,家里也有上百个,“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菁菁家的争吵点则在于,要不要每次去超市都多揪一大把塑料袋回来。有一次,她回家看到满桌子满地拧成球的塑料袋,就知道是妈妈去超市水果区顺手囤的,气不打一处来,跟老人吵了一架。
 
薇薇老公从贫穷农村考入大学,后来留在大城市发展,给父母在县城买了房子,生活显著改善。“要说抠门,按理说应该是我妈,怎么也不应该是你妈。”老公在吃岳母做的发芽土豆轻微食物中毒后吐槽说,“为什么我妈现在可以享受生活,你妈条件这么好,却虐待自己?”
 
“你管我呢,我愿意!”
 
菁菁又好笑又佩服的是,在今天的北京,妈妈居然总能淘到个位数价钱的衣服。比如两块一条的“棉绒”秋裤,十块钱三条的“羊绒”围脖,一块钱一双的“纯棉”袜子等等。
 
“我周末一顿早饭钱,够她买一百多条秋裤了。”菁菁告诉薇薇,“你有空来我们家看看,简直就是袜子王国。哪哪都是袜子,厨房抽屉里,厕所纸篓里,枕头旁,沙发缝隙里。”她粗略统计过,妈妈的袜子有二百多双,攒成球藏匿在家中各个角落。
 
据老人说,这些“质量特别好”的“纯棉”袜子,几乎都是她从京城各个早市淘来的。即便如此,这位“袜子女王”还是经常补袜子。菁菁曾看到妈妈的一双袜子在脚后跟和脚趾处打了三处补丁。一起吃饭,经常可以看到妈妈从包中掏出一只袜子放在桌上,吃几口,袜子就亮了起来,她从里面掏出一个手机!原来,那是她的手机套。
 
薇薇妈则痴迷于囤杯盘。她家住城北,从街坊姐妹处获得重要情报:西南五环外某早市,有一块钱一个的碗卖,“出口级的瓷!”老人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次日早早起来,乘坐公交车穿越京城,往返近100公里,买回一打盘子和几个杯子。薇薇看到盘子上那些胡乱拼凑不知所云的英文单词、那粗糙的印花,“打碎这些破烂的心都有”。
 
 
更令她崩溃的是,没过几天,妈妈又从另一个老阿姨处得知,密云某大集有更便宜的碗卖!老人再次兴奋了。不过这次往返要快200公里了,这位阿姨还不忘嘱咐:“你稍微等等,拿了老年证(可免费乘坐公交)再去。”
 
薇薇妈退休前在事业单位上班,退休金不低,但是她始终无法享受逛大商场的乐趣,“看见价格三位数以上的衣服,就浑身难受”。她最喜欢去京郊顺义、大兴等地的各种大集,在里面逛着很有感觉。
 
对这些阿姨来说,任何支撑基本生存之外的消费,似乎都是奢侈的,所花的钱都是冤枉的。菁菁妈的很多同学朋友,日子也都越过越省。偶尔出去旅游,会提前买好几大袋子馒头烧饼,就着咸菜吃一路,避免下馆子花钱。
 
时至今日,仍有阿姨在家把水龙头开到不走表的最大滴漏程度,耐心等待滴水汇满水盆。菁菁妈有个同学,北京好几套房,孩子收入也高,但就是放不下存水的习惯。她家总是湿漉漉的,厕所根本下不去脚,满地是储水盆。脚底下是盆,台面上也是盆,不论洗什么,都不能用活水,全要用盆接着,再利用。洗衣机的水也不能浪费一滴,全都接出来冲厕所。
 
每次周末回妈妈家,菁菁都要先对自己反复做心理建设:这是她的生活,她高兴就好。但一见面,看到因反复加热而变色的饭菜,一屋子捡回来的破烂,这辈子都穿不过来的袜子,她就心烦。
 
“你为什么总是抱着匮乏不撒手?”
 
“你管我呢,我愿意!”
 
争执后,菁菁背着妈妈,扔了两抽屉袜子、一袋子梳子、一筐雨伞和好几大包勺子。“但是我发现,扔了之后东西仍不见少。”
 
“有一双无形的手把我按住。”
 
面对一直难以理解的妈妈,菁菁后来干脆就懒得理解,甚至回避接触。
 
直到有一天,她去看望妈妈的同学淑珍,绕不开,又谈起妈妈日益疯狂的省钱行为。“现在偏执得要命,春节恨不得也是顿顿剩饭,简直不可理喻。”
 
阿姨淑珍则劝她多理解妈妈。她给菁菁讲了一些她从来没听过的往事。虽然很多人因为拆迁或买房早,家中有几套住房,童年其实并不富裕,和一大家人蜗居大杂院,过的都是苦日子。他们小学同学不久前组织聚会。半个多世纪不见,大家还能记得当初谁家有高级奢侈品——沙发,谁家是干部家庭,衣服上竟然一块补丁都没有。
 
淑珍小时候,家里经济困难,常常挨饿。在供销社工作的亲戚把被耗子啃过,还沾着老鼠屎的碎糕点拿回家喂鸡,她曾耐不住饥饿偷吃那些鸡仔的糕点。黑棉鞋穿得发白,没钱买新鞋,她就在烧火的炉子下蹭黑灰,把棉鞋蹭得黝黑,跟新的一样。第二天上体育课,被烤糊了的鞋一下子绽开白棉花出来。她还在班里带头把铅笔写过的作业本用橡皮擦干净,擦出一个新本子来。老师表扬她“艰苦朴素”。
 
 
“我小时候,有一天数衣服上的补丁。上衣22块,裤子17块。”淑珍告诉菁菁,“我家还是双职工。你妈家就你姥爷上班,养活七口人,条件更差。你妈又是老大,还得操心弟弟妹妹。”
 
“那时候垃圾都要抢。”每天下午五六点,会有垃圾车集中倾倒。小朋友主要去捡烂纸和废品,还有外面是灰白色的、没烧透的煤核。拿小棍把外面的敲了,只要里边黑的部分。有一首民谣形容当时捡破烂的小孩:“身披盔甲,手持钢叉,脚踩风火轮儿,走起路来嚓嚓嚓。”淑珍解释,盔甲指的是哥哥姐姐传下来的补丁满身又不合身的衣服,钢叉是勾废品的钩子,风火轮是用废轴承和木板自制的单脚滑板车,嚓嚓嚓是轴承和地面摩擦发生的声响。
 
淑珍说,他们这代人普遍经历过对匮乏的恐惧,买东西不会想着喜不喜欢或者好不好,本能反应是“值不值”。无论买什么,心里首先会出现一个估价,高过这个估价的,看都不用看。她特别理解很多同龄人仍痴迷于捡纸皮和废品回收,“我们从小就懂废物利用。现在看到什么,仍会条件反射地想这东西还能怎么用。就怕浪费,因为毛主席教导我们,‘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我们经历过的匮乏,你们难以想象。你们老让我们潇洒,我们敢吗?每当我想要花钱的时候,都有一双无形的手把我按住。”淑珍说着说着哽咽了。
 
想着淑珍阿姨的话,菁菁回家后第一次心平气和地问:“妈,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买袜子?”
 
“因为我小时候没有袜子,我觉得穿袜子太奢侈了。”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菁菁妈说,每次因为袜子吵架,事后她也反省,可一看见袜子还是忍不住想买。她小时候穿不起袜子,好不容易得到一双塑料凉鞋,还常常开裂。十岁的菁菁妈,已经学会用烧红的火筷子补鞋。她的童年梦想,就是能穿着袜子配凉鞋。
 
每当妈妈稍微流露出一丝脆弱的时候,菁菁都觉得妈妈很陌生,她只在这种时候涌起很强的冲动想去拥抱她,却又只是坐着不动。
 
“你老让妈妈潇洒,又旅游,又泡脚按摩,又享受生活,我觉得钱可不能这么花。没有囤积,生活就没有保障。”她还向菁菁传递从小听到的教导:“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这已经内化成她的人生信条。
 
菁菁妈和朋友们聚在一起,最爱谈论的话题就是“你退休金多少”和“开什么药”。养老成为他们的心结。他们普遍伺候过卧床的老人,家里好几个弟兄姐妹尚且周转不过来,也领教了请保姆的难。菁菁妈说,大家现在省钱,很多是为了应付自费医疗项目,为了在不远的明天给自己找个好的养老院,卧床了能请得起保姆。“咱下一辈都是独生子女,能指得上他们给咱擦屎端尿?”
 
听到这些,菁菁反复强调:“我怎么会不管你?有我呢,你放心吧。”
 
“我不给你添麻烦!再说了,我指得上你吗?”依旧是那种熟悉的强势语气。稍微和缓下来的菁菁,不由地再次心生反感。
 
不过爸爸告诉她,每次女儿回家前,妈妈都很紧张,“你妈其实特别怕你批评她,但又达不到你的要求,就只能跟你杠”。
 
菁菁还没有想好,和妈妈长久以来的“爱恨交织”的状态,如何才能结束?
 
她决定,妈妈今年过生日,一定带她去大商场,让她选最喜欢的鞋和袜子。
 
但她转念一想,妈妈肯定是不会去的。
 
本文2019年3月15日首发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guyulab),经授权转载。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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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晗

赵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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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传媒前公共政策记者,现任自由撰稿人,关注公民社会、城镇化、教育。微信公号:刻真(ID:BeAuthen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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