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赵晗。欢迎来到我的播客《同你港真》，上一期我们和生命关怀师唐宁谈了《独生子女的终极压力测试：善终》，今天我们要谈一个每隔几年就被重新提起的话题——“文科无用论”。

从晚清洋务运动，到建国初期，再到今天，每当社会进入“效率至上”“生产力优先”的阶段，这种论调就会出现，仿佛一首歌的副歌：“读文科能干嘛？文科没用。”

“文以载道”的“道”，到底是什么？如果你真的喜欢文科，该如何选专业？未来还有前景吗？

我邀请了四位朋友，分别来自人类学、社会学和社会工作背景，我们聊了聊三个学科的真实样貌与就业出路，以及当下盛行的“文科无用论”背后的办学、社会和经济因素。

嘉宾：

Amy: 西华师范大学社会工作系本科，北美心理学硕士在读

Eunice: 厦门大学人类学本科、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博士

Henry: 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本科、厦门大学人类学硕士在读

肖云泽：华东师范大学法学博士（社会学专业），浙江工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

赵晗：

我们先从人类学开始。Eunice 是香港中文大学的人类学博士，本科在厦大读人类学。可以介绍一下你的报考经历吗？

Eunice：

我是2014年高考的，当时内地高校开人类学专业的不是很多。如果要报考的话，可能要在社会学院下面，或在一个大类，比如“人文科学实验班”下面找。

赵晗：

有人听到“人类学”，以为是研究人体结构或医学的。

Eunice:

人类学研究的是“人”及其文化的综合学科——包括体质、语言、考古、文化等各个方面。我主要做文化人类学，也就是研究不同人群如何生活，思考与构建意义。

人类学作为一个学科，关注每一个具体的人。相比更看重系统和结构的社会学来说，读人类学的人会更对身边人的日常生活感到好奇。

在人类学里，我们特别强调“田野调查”（fieldwork）。研究者要进入真实的生活现场，长期与研究对象相处。我做博士田野的时候，在一个社区待了十六七个月，与那里的家庭、孩子、家长建立了很深的关系。我们观察他们的日常生活、交往方式、社会关系，也会一起生活、吃饭、聊天。人类学吸引我的地方就在于，它要求你真正走进他人的世界，而不仅仅是远远地观察。

比如我生活在香港，看到菲佣和印佣，就会想了解她们的日常生活和世界。

早期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图片

赵晗：

接下来我们来听听社工Amy 的经历。Amy本科就读社会工作专业，在四川和深圳从事社会工作多年。

Amy ：

社会工作和人类学、社会学不同，我们看重行动。人类学、社会学从微观从宏观角度去研究、解释、提炼社会现象，我们社工会进入人类场景产生的问题，用专业的技能和方法，去帮助解决这些问题。

社工关注各种社会问题，比如家庭暴力、校园霸凌、老年关怀、青少年心理困境等，我们会运用心理学、管理学、社会政策等知识，用专业方法介入这些问题。比如一位学生遭到校园霸凌，这背后牵涉到个人、家庭、学校、社会等多个层面的问题。社工通过不同维度，用专业方法介入，包括个案辅导、社区活动、学校项目、政策倡导等。

简单来说，人类学和社会学研究“人”的关系和结构，而社会工作是面对这些关系中的撕裂与痛苦，去修复、陪伴、行动。

赵晗：

社工不仅是“感兴趣”，更要走进别人的生活，长期陪伴他们。

Amy ：

对。比如一个家庭有很多问题，社工需要每周上门探访，建立信任，理解他们处境中的问题。很多时候我们要与他们共同经历、共同承担，彼此进入对方的生命。这和心理学不同，心理咨询多在咨询室进行，而社工要进入真实的生活场景。我们在现场陪伴他们面对问题。

赵晗：

这三个学科都关注“人”。那什么样的学生适合学这些专业呢？

Henry：

社会学适合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喜欢不断追问“为什么”的人。日常生活中看似寻常的现象，其背后可能蕴含普遍的运行机制，我们要不断尝试去接近现象背后的机制，理解社会为何如此复杂，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持之以恒的探索。

赵晗：

学习社会学不是急于寻找一个当下的答案，而是不停地追问和探索。听上去你们虽然对人感兴趣，但不要求进入当事人的世界去共同承担。

Henry：

对，我们不像社工那样强调承担。比如我之前的田野经历是去农村以观察者的身份去看小龙虾养殖户如何捕捞小龙虾、卖虾、和小龙虾商贩打交道。既要进入他们的生活，又要把自己从他们的生活中抽离出来。

赵晗：

那人类学呢？

Eunice:

我们这三个学科在很多方式上近似，比如都要对别人的日常生活感兴趣。但人类学和其他宏大叙事不一样，很多时候我们特别关注的是普通人的生活，而不非得是帝王将相、大人物的生活。我自己做残障儿童的家庭，日常就要进入他们的生活世界。

人类学和社会学在很多方面是紧密相连、甚至部分重合的，但两者的核心视角有所不同。社会学更关注宏观层面的结构与机制，试图理解社会制度、权力关系或经济体系如何影响人。而人类学则不急于回到这些“大结构”中去解释问题，它更关注一群人在具体处境中是如何思考、如何生活的。人类学的关注点更接近哲学层面的问题——关于“人是什么”“文化之间有什么共通性”“人类经验的本质是什么”。因此，社会学探究的是结构与规律，而人类学追问的，是人和文化本身的意义。

人类学对我最大的训练，就是学会搁置偏见。提到某一群人，我们可能现有一个从媒体或别处获得的刻板印象。但人类学会强调要搁置你的刻板印象，在进入田野接触人们的时候，其实就是要来处理自我和他者的关系。

在人类学的研究中，最重要的不是去“做”什么，而是在与他人互动的过程中持续反思自己。研究者需要在观察和参与他人生活的同时，意识到自己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差异与关系，并在进入他人世界时放下偏见。这种真正融入他人日常生活的过程非常困难，也正是人类学最独特的价值所在。与社会工作不同，人类学并不以“行动”或“改变现实”为首要目标。它更强调理解与反思——通过观察、思考和自我觉察，去认识他人，也重新认识自己。

Amy ：

社工适合对人和世界感兴趣的人。外向的人当然更容易入门，但内向的人只要愿意打开自己，也很适合。最重要的是，你真的想理解别人、帮助别人、也愿意在过程中被改变。

赵晗：

这些学科对性别有什么偏好吗？

Eunice:

我个人认为，人类学这个领域在性别上并没有明显的限制或偏好。过去确实像大多数学科一样，知识体系的建立主要由男性主导，但随着对性别意识的不断反思与扩展，女性在这一领域的声音和视角越来越重要。

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性别并不是一个需要回避的问题，而是研究者理解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每个学者在进入田野时，都带着自身的处境与身份，而性别正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它不仅影响我们如何被研究对象看待，也影响我们如何与他们建立关系、如何观察和解释世界。

因此，性别不是限制，反而是一种独特的视角。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性别经验如何塑造了观察和理解，就能更深刻地看见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与共通，也能让研究本身更真实、更立体。

Henry:

社会学系的女生的确更多。我们有50个人，只有12个男生。

Amy:

社会工作确实是女生较多。我的本科本身就是师范院校，全班50个人只有4个男生。

5

就业与出路

赵晗：

很多家长关心的问题是：读了这些文科专业，能做什么？能养活自己吗？

Eunice：

人类学的就业确实不像工科那么“对口”，但其实很灵活。我身边的同学，有做市场调研、品牌洞察、用户研究、文化咨询、艺术策展的。人类学训练我们的，是“理解人”的能力——理解文化、趋势和社会心理。在商业社会中，人际沟通能力和洞察人性的能力非常有价值。

Henry：

社会学的就业面非常广，取决于研究方向与能力积累。比如，有的同学研究经济领域，做经济社会学或经济人类学，毕业后进入企业从事市场或产业分析相关工作；有的同学擅长定量研究，掌握数据分析能力，便进入公司做用户调研或数据分析；还有人研究科技与社会的议题，比如新能源汽车、自动驾驶等，毕业后便进入车企担任产品经理。

总体来说，社会学的培养让学生具备分析框架、研究方法与人文洞察力，若能在不同领域灵活应用，就业路径是广的。

Amy ：

社工的就业不算难，但薪资确实偏低，也很难取得高薪。

我所在的深圳算是全国社会工作体系比较完善的地区。前几年政府曾大力推动社工建设，出台了相关扶持政策，当时社工的年薪最高可以到十五万元左右。但这两年经济环境不太理想，薪资普遍回落到七八千元一个月。

我大学的同学大概有十分之一留在社工行业，他们现在在各地的社工协会里做得都不错，有的已经升到管理岗位；有三分之一转去做老师。社工专业的人擅长与人沟通，性格外向、富有同理心，这些特质在教育岗位上也很受欢迎。剩下的一部分同学则选择了考公务员。最近几年，政府系统中针对社工背景的岗位有所增多，可能也是社工就业的机会。

总的来说，社工的薪水不高，但社会发展中必然会触及的很多问题，是需要社工来完成的——比如家庭辅导、社区支持、心理关怀——都是由社工来完成的。我们更像社会的“粘合剂”，在各种裂缝中连接人、修复关系。这也是我为什么至今仍热爱这份工作的原因。

赵晗：

那什么样的学生不适合读这些专业呢？

Amy ：

如果你想赚大钱，那真的不太适合。

另外，如果你不喜欢麻烦，不想和人打太多交道，或者觉得与人互动是一种消耗，也不适合。社工的工作离不开人，你要不断地沟通、倾听、处理冲突，还要面对很多血淋淋的现实。如果你遇到问题就想回避，那会很难撑下去。

还有一种人也不太适合，就是对别人很容易评判和看不惯，标准特别高的人。社工工作需要极强的接纳力和同理心，如果总是带着个人判断去看待服务对象，很容易在工作中感到挫败或痛苦。

所以我常说，做社工不只是做一份工作，它其实是在不断面对人性的复杂与脆弱。如果没有准备好去承受这些冲突和压力，很难在这个领域干下去。

Henry：

想毕业后就赚大钱的人也不太适合读社会学。此外，如果你希望学一门“立刻能上手”的技术，比如工程、编程、设计这类技能，那么社会学也不是理想的选择。社会学教给学生的不是具体的操作性技术，而是一种分析社会的框架和看问题的方式。

如果你不喜欢阅读、不爱写作，也要慎重考虑。社会学学习需要大量阅读经典著作和学术论文，还要把这些阅读内化后用文字表达出来。读得多、写得多，是社会学的基本功。

人类学在读硕士的书架（Henry提供）

另外，社会学非常强调批判性思维。如果你对质疑现象、反思常识、挖掘复杂性这类思维方式感到不适或抗拒，也会觉得学习过程非常吃力。社会学的学习意味着你要不断“解构”日常看到的事物——去思考为什么会这样、它是怎么形成的、有哪些隐藏的机制在起作用。

很多人学社会学后最大的转变，就是发现世界不再那么单纯。我们开始意识到，事情的背后往往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社会学教人反思、让人警醒，也让人学会在复杂中寻找更深的理解。

Eunice：

人类学也不是“快速回报”的专业。如果家里面临很强的经济压力，可能会感到焦虑。

它不像一些工科或商科那样，能直接对应到高薪岗位。但如果从教育的角度来看，特别是在海外，人类学往往被视为通识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在大学时的许多同学都会把人类学作为主修或第二专业，然后再搭配一个更具应用性的方向，比如传媒、商业或技术。这种组合的优势在于：人类学提供广阔的思维视野和理解框架，而另一个专业则提供具体的实践技能。两者结合，可以让人既有“看世界的方式”，又有“介入世界的能力”。

所以，当我们讨论文科是不是“没用”时，其实更应该思考：什么样的教育才算“有用”。对我来说，一门好的文科教育，不是直接教你挣钱的技能，而是培养你思考、理解和适应世界的能力。孩子如果能在兴趣领域找到一些实用的工具，比如新媒体、数据分析、设计思维，再加上人类学的视野和人文反思力，那他的就业前景一点也不悲观。

当然，如果家里对经济回报有很强的要求，或者学生本人一心只想找“最稳定”“最赚钱”的路径，学人类学的过程可能会比较煎熬。因为它更多的是帮助你思考自己是谁、世界为什么这样，而不是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但我想，这不只是人类学的困境。其实任何专业，如果一开始就被“实用性”绑架，都很难真正学进去。学习的意义，从来不只是为了就业，而是为了在更复杂的世界中，成为一个能看清方向的人。

进入职场时，确实会有一个“准入门槛”——有些岗位更偏好理工或技术背景的人，比如数据分析、工程开发等。但从我身边的观察来看，那些学文科的同学进入大厂后，虽然起步时多半从市场研究、用户洞察、品牌策略这类岗位做起，不能直接去做技术类的工作，但他们的发展并没有因此受到限制。

相反，很多人在工作几年后，反而凭借更强的思考能力、沟通能力和跨领域视角，在团队中成长得更快。文科背景的人擅长理解人、整合信息、提出洞察，这些能力往往是机器或公式替代不了的。

所以，我觉得文科的“门槛”只是进入职场的第一步，并不是决定你职业发展的天花板。真正拉开差距的，还是一个人学习、思考和持续成长的能力。

赵晗：

我们来聊聊AI。现在AI几乎介入了我们生活的各个层面，也开始影响我们理解“人”的方式。从人类学、社会学到社会工作，这三门学科都以“人”为核心，一个在文化中观察人，一个在结构中分析人，一个在实践中陪伴人。

我想请三位从各自的角度谈谈：你们怎么看待AI与这三个领域之间的交织？在研究、分析或实践中，可以怎样使用AI？哪些部分AI可能取代人类的工作，哪些部分无法被取代？

Eunice：

在人类学看来，AI 本身就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社会与文化现象。它不仅是一种技术工具，更是一种新的社会互动方式，正在改变人和世界的关系。人类学的视角不仅仅是直接去“使用”AI，更是去观察 AI 如何被使用、它如何影响人们的生活、思维与社会结构。

我不认为人类学的工作会被 AI 取代。AI 的优势是快速提供答案、整合数据，但人类学的价值恰恰在于进入人的世界、搁置偏见、理解差异。AI 的知识体系往往建立在大数据的共识之上，而这些共识本身就可能带有偏见。换句话说，AI 越依赖于大众化的判断，它生成的结果就越可能重复社会中已有的刻板印象。

人类学追求的恰恰相反——它要求我们停下来，反思这些偏见，倾听那些被忽略的声音，理解人类经验的多样性。因此，AI 或许能成为人类学研究的辅助工具，却无法替代人类学的核心能力：理解、共情与反思。

当然，我也希望未来 AI 能“读懂”更多人类学的知识，不只是停留在通用的文化标签和表层印象。如果 AI 的数据库能吸收更多关于文化差异与人类复杂性的研究成果，也许它会成为一个更有智慧、更具人文深度的“助手”。

Henry：

在社会学的语境中，AI 不仅是一项技术，更是一种正在重塑社会结构与人机关系的新现象。AI 的兴起推动了社会学研究范式的一次变革，也催生出一个新的交叉领域：STS（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科学、技术与社会）。STS 关注科技如何与社会互动，如何塑造人类的生活方式、权力结构与价值体系。在这个框架下，AI 不仅是一个研究工具，更是社会研究的新对象。它迫使我们重新思考：人机之间的边界在哪里？“智能”意味着什么？技术是否正在重新定义“人”的意义？

定量数据分析是社会学很重要的研究方法，聚焦于“平均值”。AI 的出现带来了新的可能——能同时处理复杂、非线性的多样数据，使社会学家得以重新观察被忽视的边缘与例外，从而推动研究方法的一次深刻革新。

同时，AI 也让社会学有了新的研究对象：人如何与AI互动。社会学家开始关注这种互动的社会意义——人是如何学习与AI沟通的？如何调整表达，让AI“听懂”我们的意图？社会学在这里扮演“桥梁”和“润滑剂”的角色，帮助AI更懂人，也帮助人更好地使用AI。

当然，AI 的应用也可能取代社会学研究中的部分环节，比如文献检索和资料归纳。它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告诉我们一本书的大意或主要观点。但这种“快速阅读”无法替代研究者对文本的细腻判断与深度理解。AI 能提供信息，却无法判断哪些观点真正有意义、能否被应用到具体研究中。

从这个角度看，AI 为社会学带来了方法上的革新与效率的提升，但它依然离不开人的介入——因为理解社会、理解人类行为的复杂性，始终需要人类的思考、洞察与反思。

赵晗：

家长选文科专业前可能都问：哪个不会被AI取代？说真的，社工就是最难被AI取代的行业之一。关怀独居老人、处理两口子吵架，总不能派一个机器人去吧。

Amy ：

哈哈哈，对，AI可以让社工如虎添翼，但很难取代我们。

人类学和社会学以研究视角为主，我们以实践为主，以人为本。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有价值，我们要进入个体的困境中，与之产生真实的联结，理解他们的情感、文化和伦理背景。比如我们要带小组、做社区项目、家庭辅导，这些都必须在现场完成。你要知道一个社区的氛围、一段紧张的关系、一场复杂的冲突……这些都需要亲身经历才能做出真实的情感回应。

而这些经验无法被算法取代。AI 无法代替人类的同理心、伦理判断和情感回应。

当然，我们也在一些方面使用 AI。比如在做社区调研或社会问题分析时，AI 能帮助我们收集和整理数据、分析问卷结果，提高效率。在行政事务上，它也能减轻工作负担——社工行业最大的“痛点”之一就是要写大量报告、记录和评估，AI 提供很大帮助。

但当我们真正进入人的现场时，AI 就显得遥远。社工面对的是活生生的情感与冲突——家庭暴力、婚姻破裂、失独、留守、抑郁、老年孤独……这些情境需要的是情感陪伴与伦理判断，而不是算法。

AI 永远无法取代社工本人。做社工，就要进入真人的现场，了解人的文化、情感、处境，面对那些狗血的事情，血淋淋的现场。你要有这种对冲突的理解和承受能力，情商要一直在线。

赵晗：

我想这点很重要。未来真正稀缺的，是能与人建立真实的信任关系的人，可以理解和处理复杂的冲突。

赵晗：

学了这些文科专业，对你们的人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Amy ：

社工让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价值，包括我自己。

这个专业首先给我建立了一个核心价值观，就是以人为本，每个人都有很珍贵的身份。其次，它帮助我去探索这个世界。我看到不同场景，会问人到底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世界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我是谁？我到底在找什么？我要怎样去生活？怎样去工作？其实在这个工作过程中是不停地在寻找答案，对我的成长是非常巨大的帮助。

Henry：

我很感谢赵晗老师问我这个问题。社会学带给我最大的益处，是理解自己过去的遭遇，给过去的自己一个答案，一个释怀的机会。

为什么这么说？对许多高考生和家长而言，孩子在求学过程中或多或少都有不愉快的记忆，甚至自己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社会学给我提供了一次回头看的机会。比如，我们习以为常的课堂布置——两个人拼在一起、一列列去排布、讲台两侧永远坐着“不听话”的学生，我们回忆一下班长通常是什么样的人、班长与老师和同学是如何互动的、我们自己在班级里是“核心”还是“边缘”——这些细节背后，其实都有结构与权力在起作用。

作为“边缘人”，或仅仅只是表现得有些不一样，为什么会被冷眼相待、被排挤？过去我们说不清，只能承受；社会学让我有了分析与表达的语言，得以解释自己的处境，讲述自己的故事。对我来说，这是认知上的，也是情感上的和解。

同时，学习社会学对我也是一次“优绩主义解毒”的过程，作为学生我们中这个毒太深了。当一切以产出和成绩为唯一价值，卷就成为常态，人就被工具化。但社会学会提醒我暂停、回望，就像Amy提到的，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不是因为你出身如何，你做了什么，而是你本身就是有价值的。

Eunice：

对我来说，学习人类学带给我最大的改变，是让我变得更加谦卑。

在进入大学之前，我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内心充满各种偏见，总觉得别人哪里不对、这个世界哪里不对。人类学让我学会搁置自己——当我真的尝试放下成见，去理解他人时，我才发现，“理解别人”其实是一件极其困难、但又极其宝贵的事情。

通过一次次的田野经历，我学会了反思自己，看清自己是如何看待世界的。这种自我觉察的过程，让我在处理人际关系时——无论是与家人、朋友还是同事——都更加平和和包容。过去我容易评判，现在我更愿意倾听、更愿意好奇，去想：“在对方的处境里，他为什么会这样想、这样做？”

我发现，当我能把他人当作“另一个文化”，用跨文化的眼光去理解他时，我就更容易放下冲突，产生理解。人类学教给我的，不只是研究方法，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以理解代替评判的态度。它让我与他人的关系变得更真实，也让我在面对人生的冲突和复杂时，能有更多的理解。

9

“文科无用论”？

赵晗：

从晚清洋务运动，到建国初期，再到今天，每当社会进入“效率至上”“生产力优先”的阶段，这种论调就会出现：“读文科能干嘛？文科没用。”

肖云泽：

这些年我在国内高校一边任教，也一边观察，确实，“文科无用论”在各个阶段都会循环出现，但是这一轮的“文科无用论”似乎来势汹汹，而且有些论调显得“刀刀致命”。总体来说当下国内“文科无用论”的盛行，个人认为有好多因素，简单说至少三点：

一是办学因素。过去的几十年，高等教育出现了井喷式的扩张，文科专业的明显增长也随之出现，但是这些实际上存在不少“内卷化”现象——专业数量在扩大，质量没有明显提升。特别是对于地方高校来说，为什么开办文科专业，很多时候是因为在争夺211、985名额，以及在“学院升级大学”的赛道上，学科齐全很重要，于是开办文科专业就成为一些高校的选择。于此同时，相对于对实验室、设备、师资、实习都有标准化要求的理工科专业来说，文科的办学门槛其实是比较低的，很多时候通过招聘教授、专任教师，凝聚出几个学科方向，就能够把专业给办起来。可想而知，这也导致一些高校的文科“水专业”“水课”应运而生，在这样的专业求学的文科学生，不仅就读体验差，得不到好的专业训练，而且就业去向不理想，于是“文科无用论”就成了很多文科生的切身体会。当然，传统名校办的文科专业，会好很多，他们的很多基础文科专业拥有深厚的积淀和传统，也有丰富的学术交往网络，可以提供高质量的学术训练，但问题就在于，如果在人才培养上太偏重学术，或者过于重视理论，而缺少针对就业去向的应用性和随时代发展上的创意性的话，就会导致不少名校的文科生，在毕业后出现“眼手不一”问题，或者沉浸在理想化、自我化的世界当中，或者难以将学术训练进行快速转化，以应用到当今这个越来越快速变动的社会当中。

二是社会因素。就文化基质来说，中国大众社会盛行的是实用主义文化，人文精神和超越精神相对是比较匮乏的，这也使得很多文科专业，特别是基础人文学科专业遭遇“有什么用”的审问，一旦提及文科专业在涵育人文精神、超越精神上的作用，在这个世俗化、实用主义急剧膨胀的年代，往往会被嘲讽为过于“书呆子气”“理想化”，甚至“圣母心”。而文科所引以为傲的写作能力、知识传递能力，在这一轮的AI革命之后，其实也“岌岌可危”，如果你用过一些智能程度稍微好一些的AI之后就会发现，很多AI的写作能力和知识综合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高校文科专业训练出来的文科生，文科生容易被AI取代已经全面发生了，在我看来，这也会进一步加剧“文科无用论”的盛行。

三是经济因素。其实稍微有些常识，以及对全球社会有所观察的朋友们都会发现，中国的市场经济不是完全的市场经济，社会当中有很多不完整的制度。这也导致文科生的就业市场的发展是不充分的，有些领域未发展健全，有些领域被体制垄断，有些领域甚至不可能发展起来。于是，很多文科生看来，要想过上体面的、有尊严的职业生活，只有“考编”一条路，也就是常常说的“宇宙的尽头是编制”。实际上，这些道理大家都懂，很多时候是结构性问题，很难改变。文科要想施展出拳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在满怀“盼望”中“忍耐”吧。

（访谈完）

图片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