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约初春的黄昏,我独自站在总长近5公里的科帕卡巴纳(Copacabana)海滩,面向南回归线,等待松哥的到来。浊浪排空,海水冰凉。我看到一位男子赤身向海中走去,他张开双臂,迎向每一次大浪,消失在翻滚的白浪中,却未被击倒。
2015年11月中旬,我在巴西首都巴西利亚参加世卫组织举办的一次会议。会后申请了三天假期,来到里约热内卢。在科帕卡巴纳海滩,我等待着的松哥,是里约的一名华人牧师。
里约热内卢在葡萄牙语中的意思是“一月的河”,1763年至1960年一直是葡萄牙帝国以及巴西的首都,目前是巴西第二大城市。这里居住着大约10万华人,其中大多数来自中国广东。而这些广东人全部来自同一个地方——岭南著名侨乡台山。他们做着同一种职业——卖角仔(一种油炸面食)。其中绝大多数人通过偷渡或其他途径非法滞留在巴西。松哥成立的教会,就服侍这个群体,用松哥自己的话说,他们“好似迷羊”。
我和松哥虽初次见面,却倍感亲切。这可能因为松哥和我都有着香港经历。他30年前从出生地香港来到巴西讨生活,我十年前从出生地北京前往香港读书工作。在葡萄牙语的世界,两个操着香港广东话的人,一见如故。
松哥驾车载我从热闹的里约市中心,穿越绵延的贫民窟,驶过破烂的巴西大道时,松哥心有余悸,“前几天我路过这里,赶上公路两侧的贫民窟黑社会交火,子弹飞来飞去,我们都趴在地上,九死一生。”松哥感叹:“巴西的治安是越来越差了,贫民窟的事情警察也管不了。”但他却望向我说,“你一定要去贫民窟看看。”
一小时后,我们到达了松哥居住的里约下辖A市,松哥的公寓在一幢老式的葡国居民楼里,面向A市的中心小广场。
“饿了吗?”松哥拍着肚子说,“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广东角仔称霸巴西
无需刻意观察,就能发现巴西街头有一种小吃特别火。这是一种带馅的油炸面食,葡萄牙语叫做“Pastel”,广东话叫做“角仔”,北方人可以理解为炸油饼。全巴西的角仔口味或许不同,但规矩是一样的:长方形的是牛肉馅,圆锥形的是鸡肉馅。
“角仔最初是广东台山人发明的,风靡整个巴西,后来巴西人看角仔这么挣钱,纷纷学会了。”松哥骄傲地说,“但角仔还是广东人做的好吃。”选店秘诀是观察店面服务人员,只要是华人在收钱,就一定是广东台山人开的。
巴西的亚洲移民并不算多。华人移民巴西有着200年左右的历史,整个巴西的华人人口约40万,其中约30万生活在巴西第一大城市圣保罗。
19世纪初期,巴西皇室若昂六代想绕开英国商人从事茶叶种植,他最先引进了中国人。但这一种茶计划最终失败了。中国人最先踏上巴西的移民历程充满屈辱,他们通过被称为“卖猪仔”的形式进入巴西,做着开矿、修路、种茶等苦力工作,受尽逼迫。
第二次华人移民潮发生在19世纪中叶,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时已经有了一份名为“CULI”(苦力)的合同保护他们,陈明中国人在巴西不是奴隶,而是工作员,做满八年后,准许他们可以回国。
第三次移民潮出现在20世纪70年代末。这时有大量台湾人以及各国华侨涌入巴西,其中不乏商人。
广东人是最早移民巴西的华人,也是改变巴西街头小吃格局的角仔的发明人。在第二次移民潮中,一些广东台山人在葡萄牙人的面包店里打工,不久便发明了角仔这种松脆可口的食品。加入牛肉、鸡肉、奶酪作为馅料,更添美味。不过光吃角仔似乎还少了点什么,台山人很快发现角仔加一杯鲜榨甘蔗汁是绝配。
不仅台山人这么认为,巴西老板也觉得很美味。台山人建议老板允许他们在店中卖些角仔一试,没过多久,角仔火遍巴西。角仔店,更成了巴西中国人的地标,确切的说是巴西广东台山人的地标。
但松哥并没有带我去街区的华人角仔店,因为“去了他们一定不肯收钱”。因此松哥带我来到一家巴西人开的街边角仔店。一个喷香的牛肉角仔,配一杯甜冽的甘蔗汁,只要人民币不到五元。
19年未曾对话的母女
很快,台山人的角仔被大量模仿,巴西当地人或其他国家移民开角仔店的越来越多,角仔从全盛期的一美元一个,到今天的约0.3美元一个,身价大跌。
“二十年前干这个还是很赚钱的。”松哥回忆,那时有大量的台山人偷渡来巴西,干满三年还够蛇头的债,自己开一家角仔店开始挣钱。之后恨不得把整条村的人都偷渡来卖角仔。
在巴西挣了一定的钱后,解决身份问题便是头等大事,而巴西的法律恰恰给偷渡客留了一条活路:只要在巴西生孩子并入籍,父母作为监护人便可获得巴西永久居留权,不计前嫌。另外一条路,就是等巴西每隔十年左右的“大赦”,会归化一批“黑户”。
“这么多年,我见过太多的父母把孩子当做工具。”在松哥家里,同为香港移民的松嫂向我吐露她的痛心:“太多华人生孩子是来利用的,不是来爱的。”她指着家中墙壁上的一张照片说,这个家庭就是一例。
图片上是一对母女,她们的面貌具有典型的岭南人特征。女孩叫做Mary,今年19岁,马上考大学,母亲叫阿英,四十多岁。
“19年了,她们从未言语沟通过。离晒大谱(太离谱了)!”松嫂很生气。
阿英也是台山人,早年跟随一位大她近二十岁的老乡来到巴西,做角仔店帮工。时逢角仔全盛期,可谓数钱到手软。之后阿英为解决身份问题生下了Mary。但很快,她发现那个男人还有好几个女友以及孩子。
为了把所有醒着的时间都用在挣钱上,阿英把孩子放在一个巴西保姆家。有时很长时间都不过问一下。在Mary的整个童年,巴西保姆就是她的妈妈。Mary只会讲葡萄牙文,一句广东话或普通话也不会说。至于保姆待Mary如何,阿英并不关心。在那一街区很多认识阿英的人看来,“她眼里只有钱”。
之后阿英又生了一个女儿,同样放在巴西保姆家寄养,同样不和女儿沟通。现在阿英跟着另一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同居,Mary跟着他们居住,Mary的妹妹跟着亲生父亲,与父亲的女朋友以及其他弟妹生活在一起。
三年前有北美教会来探访松哥所在的教会,他们鼓励Mary学习英文。现在Mary已经可以用英文进行基本沟通对话。她在教会用葡萄牙语教儿童主日学,我和她交流,成为了朋友。临回国前,Mary邀请我来到她家。房间昏暗而凌乱。Mary屋子里的灯坏了很久,一片黑暗。“我习惯了,只是进去睡觉。”
Mary在狭小的客厅复习补考的功课,今年她的生物和化学没有及格。如果补考再不合格,她就无缘大学了。而她的梦想,是去大学读教育学。
我送给Mary一只来自尼加拉瓜的白鸟雕塑作为礼物,她高兴坏了,捧着鸟和我自拍。我对她说,“你在我眼中就像这只鸟,圣洁、美丽。”Mary的眼角湿润了。
“19年了,我从未和我妈妈说过话。”Mary说。在我和Mary互动的过程中,她的母亲一直用广东话在一旁搭话,“你是北京来的?我明年想去北京旅游可不可以找你带我?”她并不关心我和Mary在谈些什么,Mary又因何流泪。
阿英端上来一个切开的橙子,指着Mary说:“她从来不吃水果。”我递了一块橙子给Mary,Mary吃了,说很甜。我问她为何不吃水果,Mary说她喜欢吃,只是从来不吃她妈妈给她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Mary说她最喜欢心理课和葡萄牙语课,她的英文成绩也很不错。我与Mary在交谈的过程中,阿英总是埋怨:“个女好蠢!唔识讲中文!(这个女儿好蠢,不会讲中文)”我问阿英:“那她小时候你怎么不教她呢?”阿英没有回答。
我鼓励Mary她的英文说得很好,“那么有没有考虑学习中文?”Mary说,“机会是有的,但我从来没有动力学中文。”
一位当地华人二代告诉我,由于自小被巴西保姆带大,听的语言、吃的东西、思维和做事方式都是巴西式的。他们纠结于自己的身份,在说中文时甚至会有羞耻感,觉得中国菜吃起来很奇怪 。更糟的是,当他们觉得自己的父母不爱他们时,巴西人却是非常热情的。他们在家中经常亲吻自己的孩子,边亲边说“我爱你”。在巴西,处处可见这样的亲子行为。
而阿英此刻最关心的问题,是尽快把两个女儿嫁给有钱人。
我告辞的时候,Mary表露出极大的不舍。“你知道吗,我过去从来不觉得有谁可以理解我。但是今天,我觉得你可以明白我在说什么。谢谢你。”
Mary送我到大门口,昏暗的楼道,一盏日光灯打在她的脸上,泪光闪耀。“我们还会再见面吗?”Mary问我。
角仔店命案
松哥创办的教会一共有三四十人,全部是广东台山人,全部从事角仔生意,绝大多数通过蛇头进入巴西。他们当中,不乏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每个蛇头的收费不同,搞定一个台山人过来巴西,人均20万人民币左右。通常三年可以还清蛇头,之后的收入,就都是自己的了。若是干得好,也可以自己开店,通过蛇头把其他家乡人弄过来。
办理过巴西旅游签证的人都知道,其手续极其繁琐,很多人因为签证难办放弃前往巴西旅游。但是在蛇头眼中,搞定巴西海关却并不困难,“只要腐败就不难办”。一位昔日蛇头告诉我,他们有多条飞行线路进入巴西,过海关时,往往把整个海关都买通,人一到,甚至有专门的联邦警察开道,带这批人走特别的通道进入巴西。
“若是在巴西街头被查身份怎么办?”我问蛇头大哥。大哥回答我一个字:“钱。”其实贿赂警察并不需要那么多钱,但是一些角仔店员工初来乍到,不明行情,惊吓之余立即奉上几百几千美金。一来二去,露富不说,还抬高了贿赂门槛,甚至成为了当地人的抢劫目标。
丢财不算什么,有时候还要搭进去人命。两年前,阿容的丈夫被人乱刀砍死了,虽然知道凶手是谁,但至今没能缉拿归案。阿容忍住极大的悲痛,一个人照顾襁褓中的儿子。
事发阿容丈夫的角仔店。命案由刚来不久的同乡伙计所为。用的就是厨房的刀。“事发前他们已经察觉那个同乡的异常,他老对着老板说真想杀死你,只不过大家都没当回事。”松嫂介绍,凶手是阿容丈夫的发小,过去并不比人差,但是看到昔日玩伴如今变身巴西角仔大佬,不免眼红。“凭什么我给你当伙计?”也许一怒之下就杀了老板。
凶手潜逃于一个贫民窟中躲藏。一个在贫民窟开角仔店的广东人认出了他,并通知松哥。松哥马上报警。但警察是这样回复的:“贫民窟有自己的黑社会维持秩序,那个贫民窟我们根本进不去,除非你准确说出他现在躲在贫民窟的哪里,否则我们进去贫民窟也会迷路。”
贫民窟往往依山而建,其中的小路往往开在最不可思议的地方,进去后发现是另一片不可思议的住宅,仿若迷宫,即便懂得进去,也未必懂得出来。
在一个周日我和阿容一起参加教会主日崇拜。她温婉柔和,特意带我去看了教会附近的跨海大桥。路过一个巴西人开的角仔店,我说想买一个尝尝,阿容熟练地用葡语下单。为了生存,这些普通话讲不利落的台山人,却个个学会了葡语。
难过的还有松哥。“我为他(死者)主持了洗礼、婚礼、葬礼。一条龙服务。我用了很久才从这种悲伤中走出来。何况阿容。”
在松哥成立这间教会前,当地华人并没有什么团体和组织。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有的正值青春期,只身来到巴西,难抵黄赌毒的诱惑,甚至充当黑社会的打手。
松哥曾经一间一间角仔店去探访,到每家店都点些饮料喝,和店里的中国人谈信仰。终于,松哥喝出了糖尿病。
他们惦记着每个台山家庭的需要。某个角仔店老板因私设老虎机而要蹲监狱、Mary和母亲的关系很紧张、某对夫妇生了孩子拿了身份就要把孩子送回老家当留守儿童、如何让新来的年轻人迅速学习葡语、哪里可以买到中国食材……
每个主日的午餐,也是一顿广东盛宴。虽只有一个肉菜一个素菜,但对广东人来说,能吃上一顿叉烧排骨已别无他求。那些选择扎根在巴西的台山人,往往都获得了永久居留权,有的还入了巴西籍。若是角仔店经营得好,收入足够在当地买车买房。松哥松嫂一家强调家庭教育的重要,鼓励这些夫妇在经营角仔店之余,多陪孩子,而且,“一定要教他们中文,一定要和孩子沟通。”
临行前,松嫂带我去当地超市买特产。回家路上,松嫂介绍我认识楼下摆摊的一对山东夫妇。松嫂只会讲广东话,她拉上我做翻译,和这对山东夫妇攀谈。他们是淄博人,老家有人在圣保罗做小生意,就介绍他们全家过来。他们的摊上都是假货和冒牌货。
摊主大哥指着摊上粗粗细细的各种金属链子,让我随便挑。但是他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些东西戴不到一个月就掉色,脱皮,都是假的。”我问他巴西人喜欢这些吗,他说生意不错。他们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在巴西出生。
坐在摊子最远处的,是他们刚刚从老家来的17岁的儿子。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机看。松嫂问他适应巴西吗,他摇摇头说:“一句葡语不会,没有朋友,很孤独。”
“我要找人教他葡语,他这样一个人呆着不行的。”松嫂拉上我回家,她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我问松哥,做这些人的牧师有什么不同?松哥说:“牧羊人要在羊当中,不要在羊栏外。”
“我没有名牌大学的文凭,我没有去过名牌神学院,我不是出身大教会,但是上帝就是使用我这个卑微的器皿,去服侍这个特别的群体。”松哥望向我说:“因为我也出自他们当中。他们经历的一切,我都明白。”
(文中人物均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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