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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金正男”这个名字,是十多年前。

 

那时,我的一位港大同学每天关注朝鲜动态。一天,他大胆向我预测:“金正男早晚有一天会被暗杀!”

 

果不其然。2017年2月13日,金正男疑似被女间谍杀害。

 

娼妓和间谍,怕是这世上最古老的两个职业。有时,二者也会结合。

 

有史以来,但凡情报部门都会利用男女关系接近他们的目标,实现他们的目的。

 

在利用色情搞情报方面,没人敌得过史塔西(Stasi, 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家安全部)的对外情报局局长马库斯·沃尔夫(Markus Johannes "Mischa" Wolf)。

 

沃尔夫治下,东德情报工作成绩斐然。因拒绝拍照,西方一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称其为“隐面人”(man without a face)。

 

西方常年拿不到照片的沃尔夫。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史塔西集秘密警察、情报侦察、犯罪起诉和审判准备功能于一身,其标语是“我们无处不在”(WIR SIND ÜBERALL)。

 

像电影《窃听风暴》描绘的,发动群众斗群众,威逼老婆查老公。公开资料显示,至1989年,超过东德总人口的三分之一的人被建立过秘密档案,总数600多万人。

《窃听风暴》讲述1984年东德史塔西一名秘密探员从监听一男剧作家及其女友转而同情他们的遭遇,最后暗中施以援手的故事  图片来自网络

 

通过训练有素的境外间谍,沃尔夫在西德高层领袖、政商、文化界等领域均安插了间谍。

 

最成功的,当属“君特·纪尧姆间谍事件”。作为东德的间谍,纪尧姆(Günter Guillaume)一路攀升至西德总理维利·勃兰特的私人政治助理。真实身份暴露后,举世震惊,直接迫使勃兰特总理于1974年5月辞职。

纪尧姆和勃兰特  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除了暗杀和使用毒药,史塔西还特别擅长利用色情搞情报。

 

“她们不是什么妓女,而是忠于祖国的女党员”

 

沃尔夫并不是一开始就懂得这点。他是被苏联克格勃的“性敲诈”提议所启发的。

 

上世纪50年代的德国,人人诚惶诚恐,谁也不敢信任谁。

 

1954年,西方盟国外长会议在波恩召开,这是西方第一次在东德门口召开这样重要的会议,也是搜集情报的大好时机。可如何行动呢?

 

来自莫斯科的顾问开诚布公,告诉沃尔夫,除了他的部署,还需要一个“玛莉娜”。原来,“玛莉娜”在俄语里是“山莓”的意思,在土话中,又指“妓院”。

 

沃尔夫茅塞顿开,速命人将东柏林一栋闲置的房子改造成妓院。重点是安装窃听器,预备摄影师可以龟缩进行红外线拍照的衣柜。

 

难题在于,妓女去哪里找呢?在东德的严厉打击下,卖淫行业已藏匿地下。但这难不倒警察长官,他总是知道哪里能找到妓女。而且,他还能搞到黄色电影和春药。

 

当晚,一切就绪,工作人员只需要把走出会场的西德官员引去妓院即可;同时,也会有人邀请与会外长到附近的餐厅,进一步引领他们前往有姑娘陪伴的“晚会”。

 

沃尔夫和警察在晚会上安排的最后一项节目是:观看黄色电影。只可惜,那年参加会议的西方外长们品行好得不得了。只有一位西德记者上了钩。

 

虽然第一次“玛莉娜”行动收效不大,但却为沃尔夫奠定了日后将色情情报发扬光大的基础。

 

沃尔夫在西德政商高层亦安插了不少鼹鼠。身份暴露后,他们往往会叛逃到东德。

 

沃尔夫充分考虑到这些失意人士的身心需求,特别是在性方面的需求。

 

在沃尔夫自传《隐面人》中,他就提到,波茨坦地区有一些女党员,是当地谍报部门的关系户,“她们会应我们的请求与对方叛逃过来的人交朋友,谈恋爱。这种事经常发生。”

 

考虑到大多数叛逃来东德的男人精神上受到极大刺激,沃尔夫认定他们“需要女性的关怀与体贴”。

 

沃尔夫强调:“她们不是什么妓女,而是为人实际,忠于祖国的女党员。”沃尔夫认为,为了换取祖国对她们的感谢,比如一套房子一辆车,她们愿意为祖国与这些男人发生性关系。

 

叛逃人员中,甚至包括西德反谍报机构安全保卫处处长汉斯·蒂德格。沃尔夫回忆,蒂德格性欲极为旺盛,性情暴戾,很多女党员哪怕再忠于祖国,也吃不消。最后,一名女教师真心爱上了他,还和他在后来喜结连理。

 

“我完全没料到利用色情搞情报收获如此之丰”

 

沃尔夫开创了罗密欧谍战先河,大获成功。

 

我们无法确切知道冷战期间究竟有多少妇女被史塔西的罗密欧欺骗。但在40年间,有40多名女性因为这种和东德史塔西人员的浪漫关系被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以间谍罪起诉。

 

谍报罗密欧的筛选极为严苛,录取比例仅为100:1。训练结束后,这些罗密欧开始伪造身份,一般是顶替死人或移居海外的人。

 

他们在重要政府机构的巴士站附近寻找猎物,在河边溜达假装偶遇某政要身边那寂寞的女秘书。

 

其实,罗密欧从不闲逛。每一次“偶遇”背后,都是充分的调查和计算。他们往往出现于这些女性最脆弱的时刻:母亲刚刚离世,刚被男朋友抛弃,或缺少朋友。罗密欧出现时,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一切,她喜欢的和不喜欢的。

 

沃尔夫自己写道,“世界上所有的罗密欧式间谍中,我们情报局挑选的罗密欧们名列前茅,完全不比选出的东德体育苗子逊色。”

 

沃尔夫还认识到,一位居于要职的女性,比十个男性外交官更有价值。因为她们负责老板的私人通信和打字工作,她们知道一切。

 

被这些罗密欧俘获的,通常是西德高层的女秘书。杰出的罗密欧,化名为费利克斯的男青年对此贡献极大。他率先注意到,上世纪50年代,战后女人多,男人少。特别是那些中年女秘书,极度渴望男性陪伴和关怀。

 

“我们于是用自己一方的合格的单身汉填补了市场上的这一空白。”沃尔夫说,“大多数人不过是坠入情网,爱上一个男人之后才答应为我们工作。”

 

间谍行业本身花样百出,再加上爱情的元素,间谍事业更加戏剧化,亦真亦幻,扑朔迷离。沃尔夫对自己的一些极端做法似乎也有反思,但他又写道:“我们认为,为达目的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这种不择手段在于,为了情报,怎么骗都可以。爱情是假的,罗密欧是假的,结婚证是假的,甚至主持婚礼的神职人员和聆听告解的神父,也都可以是假的。

 

其中,加布里埃莱·加斯特(Gabriele Gast)是西德情报局中级别最高的妇女,是负责苏联和东欧地区的高级分析员。她对东方阵营的分析就摆在科尔总理的桌子上。

女间谍加斯特  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在卡尔·马克思城,她结识了一位名叫施密特的罗密欧。20年后,她才知道心爱之人的真名。

 

加斯特对西德的反感,和经历过1968年抗议活动的西德青年一样,在于认为西德并未认真反思过纳粹历史。

 

沃尔夫相信,“一个情报机构对一个出色间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可以起到谈情说爱的作用”。他们频繁邀请加斯特来东德,提供一切好吃好玩好住的。

 

沃尔夫像一位父亲一样照顾着加斯特,而加斯特也渐渐对沃尔夫生发出对父亲的感情。

 

在一封来信中她写道:“不管风险多大,只要能在那种亲切的气氛中见到你,和你交谈,再难也值得。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都这样认为。”

 

20年间,加斯特为东德提供了大量宝贵的情报。她于1990年暴露,被判6年零9个月监禁。不知她在狱中,对同样面临牢狱之灾的沃尔夫,又是怎样的感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沃尔夫经常对时局感到困惑,但是他“尽量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事。”

 

两德统一前夕,他逃离东德,希冀获得昔日手足苏联的政治庇护,但被拒绝。后被警方逮捕。

 

1993年,沃尔夫被杜塞尔多夫州高等法院(Oberlandesgericht Düsseldorf)判处叛国罪以及6年监禁。此判决后来被德国联邦最高法院所撤销,理由是沃尔夫当时是为独立的国家东德服务。1997年,沃尔夫在非法拘禁、胁迫和伤害的罪名上被判有罪。

 

“每一个间谍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

 

看到沃尔夫的自传,实属机缘巧合。

 

追美剧《嫌犯追踪》(Person of Interest)时,Stasi老头用毒针复仇的那一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看到最后,他与妻子和女儿见面时的深情,以及用没有子弹的手枪指着自己的女儿,只求被Reese结束生命,我眼眶湿润。

 

的确,无论政治立场和信仰为何,没有一张面孔是刻板的,背后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之后,我查阅了大量有关Stasi的资料,并注意到Stasi头子,冷战时期最有影响力的特务首脑:马库斯·沃尔夫。坦白讲,对他不说恨之入骨,也颇为鄙夷。

 

他的自传Man Without a Face并不好买。拿到手后,我也没抱太多期望:无非是一个花岗岩脑袋的陈词滥调,估计我也没有耐心看完!

 

没想到,翻开他的自序便停不下来。这是一本非常真诚的书。他是一个对自我,对时局都有深刻认识的人。是的,真正的历史不应只由胜利者书写。

 

沃尔夫为了心中的理想,欺骗过很多人。但也许在晚年,他也会想起自己受到的欺骗。

沃尔夫的墓碑  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曾经和其他年轻人一起,把斯大林当成神来崇拜的他,1950年第一次见到斯大林时,看到他那么矮胖,秃顶闪闪发光,和电影、画像中的形象有天壤之别。沃尔夫第一次对偶像感到失望。但他又生出一丝自豪感:“所有关于他个人崇拜的传说一定是有人故意编造出来的,他本人并不知道。”

 

在得知斯大林的诸多罪行后,沃尔夫忍受着心理的煎熬,终于明白:“一个独裁者的个人魅力可以对人们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甚至在他的邪恶暴露之后,依然不减。”

 

沃尔夫在自传中如此写道:“对于我和我这一代共产党人来说,社会主义是一支解放力量。它的方式也许有些粗暴,但我们始终认为,归根结底它是一支代表进步的力量。每当听到有人骂我们时,我们首先想到的不是‘他们说的是否属实?’而是‘他们攻击我们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沃尔夫,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想采访的几个人之一。只可惜,他于2006年11月9日在睡梦中死于柏林的家中,享年83岁。

 

他也许不会想到他的读者是谁。但我要感谢他,让我对冷战、对人性,都有了更深的认识。

 

我们穷极一生,都是为了信念而活。只不过,有着怎样的信念,也有怎样的人生。■

 

 

参考资料:

http://www.nytimes.com/books/97/07/13/reviews/970713.13wiselt.html

 

https://www.theguardian.com/education/2004/nov/18/artsandhumanities.highereducation

 

http://www.independent.co.uk/arts-entertainment/lord-of-the-spies-1363355.html

 

 

作者公号“刻真”(BeAuthen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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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晗

赵晗

55篇文章 3年前更新

财新传媒前公共政策记者,现任自由撰稿人,关注公民社会、城镇化、教育。微信公号:刻真(ID:BeAuthen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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